苫被

苫被

大约很多医院都是这样，原本就是一栋楼，但在不断的扩张中，慢慢辐射成一片楼，楼和楼之间，会在某一层楼加空中连廊，使其连接成极容易迷失方向的白色空间。这间手术室恰巧位于连廊一端，通过连廊的透明窗户，可以看到这一个看似很小的手术室门内，是占据半层楼的手术室，这一点，也可以从不定时打开的手术室门看到。这里没有我以为的安静，反倒是来来往往走连廊的人加上守候家人手术的人，使得这里很热闹。

越是热闹，越是感觉无助。夫君工作一直很忙，好不容易忙到年底，终于有一点时间可以掌控，他说，困扰多年的静脉曲张急需解决了，要不做手术吧！我的回复就是陪伴他一起去查资料，找大夫，办住院，做检查，定手术，然后像前几次他在手术室外面等我一样，等他。

我坐着的长椅设置在连廊上，每逢有人走过时，会感觉到轻微的颤动，风顺着狭长的楼道穿过，带来室外冰冷的温度，不知是内心里的担忧，还是体感到的寒冷，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，下意识地抱紧夫君的衣服。

不知怎么的，突然想起，儿时用到过的苫被。记得还在邢台农场住平房时，也是这样的冬天里，家里能够取暖的，就是屋内门口那个不大的煤炉子。距离近，可以烤烤手，距离远的地方，就几乎没有一点热乎劲儿。我们四姐妹并排睡在一个大铁床上，每天晚上睡觉钻被窝时，我们的小嘴巴都会不由发出嘶嘶的声音，哆嗦着把衣服胡乱地塞到苫被下，团紧身子，用体温取暖。慢慢的，被窝被自己暖了，睡意也悄悄袭来，不知觉的，伸直了双腿，发出轻轻的鼾声。第二天起床后，伸出小胳膊，从苫被下摸出衣服麻溜穿，衣服不凉，穿上很快就暖了。

大约母亲会在临睡前过来看，看到这一溜儿紧裹着被子的小丫头，她肯定会帮我们把苫被提提高。这是她能想到的，能帮我们做的全部。

裹被窝也是有过挨冻经历的特殊本领，瑟缩着的脖子，抱紧的肩膀和胳膊，形成合力缠紧被子，不让一丝冷气溜进去。后来搬家到沧州，又搬家到有暖气的楼房后，才丢了这本领。以至于结婚后*一次在婆家过年，总是感觉后背钻凉风，却如何也裹不紧被子，被夫君好生笑话。

也是从搬家到沧州后，只有在寒假跟随母亲回老家时，才会有更多与苫被相关的记忆。

记得我十来岁时回山东老家，奶奶正好做了一床特别软的新被子，我闹着要盖，奶奶说，太薄了，只能做苫被，我偏不听，坚持要盖。记得我躺在炕的一头，刚躺下时，只感觉新被子布料软软的，轻轻的，我还不听劝地把苫被掀到一边，坚持说这样就够暖了。可不等夜深，凉意穿透被子，将我丝丝浸润。我好强地咬牙坚持，可牙齿打架的咯咯声，吵醒了身边的奶奶，她把苫被扯过来，盖上了瑟瑟发抖的我。第二天起床，我不想要那床被子，又不好意思说，又想要面子，又真冻怕了的矛盾心理，至今仍然记得。

奶奶不在了之后，奶奶的老院再没有住过人，我们再回去就是住姨妈家，姨妈家是村子里很早盖上的砖瓦房，房子好看，气派，却少了里生外熟的土坯房有的保暖。每次即便是用上了电褥子，小太阳仍感觉到很冷。姨妈会拿出很厚的被子当苫被，生怕我们冻着。姨妈一家跟随表弟妹到大连后，我们若回去就住哥哥家。哥哥家有暖气，前半夜不会冷，苫被的作用就是护佑后半夜的暖。我们照例会把衣服叠一下，放到苫被下。这种挤在一起睡，靠自身取暖的感觉，在我此刻想起来，很好的形容词就是真实。也许到了现在，家里都有暖气了，别说苫被用不到了，我结婚时，婆婆给做的六斤重的厚被子也早拆成薄被了。棉花被更新成蚕丝被，被子越来越薄，越来越轻，那种两层被子加衣服的重量，很难感受到了。

但父母对于好被子的定义，就是定期拆洗，厚厚的重重的，就是很保暖的。我们姐妹出嫁后，都很少在父母家住，还是我那次带着孩子在母亲家午睡，母亲特意拿出一床新拆洗过的被子给我盖，我愣是一个中午都没有睡着，就只感觉被压得喘不过气，盖了一中午，都没有感觉到暖。于是跟姐姐们一起把父母家的被子换了一遍儿。旧被子也不浪费，请人打成了厚褥子铺，新做好的棉花被，搭配纯棉被罩监督着父母必须盖。父亲是给什么就盖什么，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，母亲属实是感慨了许久，说原本的被子就很知足了，现在真没想到还有机会换成这么好的被子。听到这些话我们都会有惭愧，父母每年都会帮我们拆洗被子，还会看着我们需要做上一床薄点的，厚点的，大点的，小点的，会挂牵我们的被子暖不暖，重不重，而我们却习惯性地接受，到这么晚才学会关注他们。还好，一切都来得及。

为了提高利用率，我把压箱底的双面毛毯拿出来，拆开包边，加上两个单子，改造成两个薄被，树放假回家后一直盖，轻，保暖。我们这一代人，会主动去接受新事物，跟着潮流改变自己的生活现状。而我们的孩子，则没有了挨冻的记忆，至于苫被是何？估计，他很难体会吧！

他也不会记得小时候，每每帮他换衣服，我们总会把他的小衣服塞到衣服里，用体温暖上好一会儿。记得不记得的，其实也无妨了，带着温暖的性格长大，就足够了。

可是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，品味过寒冬时的瑟缩，才会更加珍惜当下拥有。对于我们的孩子来说，有时莫说他们缺少担当，很多时候，是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在不知觉地让他错过历练的好时机。故而，我们更愿意在需要他时，毫不犹豫地说出来，然后看着他去摸索，去体悟。

夫君确定手术日期后，儿子主动请缨来照顾，看到爸爸走进手术室后，他一直在门口绕圈踱步，也会在门开时，探头看那深深的手术室，寻找爸爸的身影。我毫不掩饰我的担忧，只要没有看到夫君，心就一直高悬着。儿子会过来安慰，用他所学的医学常识来帮我分析，试图抚平我的焦虑。我说，只有在此时，我才能体会到之前爸爸等我时，他的心情如何，他每次督促我锻炼时的急促到底是为何，以后，我们都应该好好珍惜健康，积极锻炼，这样才是对彼此很好的爱护。

这样想着想着，突然听到了夫君的名字，儿子噌的窜过去，我则像个孕妇一样，抱着揣在怀里的衣服跑过去。医生带来手术成功的消息，我将带着我体温的衣服递过去，儿子长呼一口气，如此郑重的神情，让我感知到他的成长。

这宛若锻炼我们的寒冷，护佑我们的苫被，唯有共面艰难，才能懂得拥有珍贵。

苫，形声。善声。本义:用茅草编成的覆盖物。苫shān，草帘子，草垫子。苫shàn，用席、布等遮盖:车上苫块塑料布。不怕大家笑话，我一直跟这个字“苫”读zhān。我想写的shàn被，就是大家所说的搭脚被，搭头盖地，压脚被，压风被。说实话，方言写成字，总是难以把握。当时用输入法一打，没有看到熟悉的字，很初用了扇字。现在想，扇应该不对，苫的意思是对的，大约从本义茅草编成的覆盖物，慢慢演变成棉花做成的覆盖物，网上也查不到。对于我们来说，这个字如何写，似乎也不那么重要，重要的是，在那样贫瘠寒冷的岁月里，是父母用尽全力来呵护我们，让我们在懵懂的成长中，在内心里种植了一颗感恩的种子。我们又在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，用艰难时刻的相依，来将其传承。如此，于我们来说，是在怀念中感恩，与孩子来说，则是在成长中领悟。感恩似乎是苫被的化身，用心感应，则温暖常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