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丧
响晴的日头,暖和的天儿,深秋节气里难得的一个温暖日子。
院子里,人们忙得热火朝天。噼里啪啦的炒菜声,叮叮当当的刷盘子声,哐啷哐啷的放桌子声,叽叽喳喳的唠嗑声和门外西瓜车的叫卖声混在一块儿,都要淹没喇叭匠人的吹奏了。
若不是门口停放的朱红棺材,人们会误以为谁家办喜事。
外面嘈杂的声音衬托着我的安静。这是我的家,棺材里躺的是我的肉身。我八十有二,差两天八十三岁,昨夜离世,无声无息,无悲无喜。
我真的无悲无喜吗?好像也不是。对于世界,我尚有一丝留恋。
坐在大红棺材上,看着两侧贴的二十四孝图,再看看自己不合体的大西服,我总觉得别扭。若是让我选,我更想要长袍马褂。
记得我刚刚懂事时,爹就是这么穿的。他也如我一般,躺在朱红的棺材里。不同的是,我娘在棺旁哭得死去活来,哥哥姐姐们也抱着娘哭作一团。而我身旁无人守候,他们都在忙。
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传来。我循声望去,是我的一个远房侄女。侄女一边哭一边踉跄奔进院子。嘴里叫着,“老叔啊,你咋不等等我呀,我连你很后一面都没见着。”
到头来,为我哭的,竟是一个多年不见的远亲。看着侄女泪如雨下的样子,我有些感动。
旁人也为之动容,纷纷上前劝阻,“别难受了,老爷子都八十多岁了,是喜丧。”“是呗,老爷子岁数太大了,活着也是遭罪,死了就是享福去了。”“还没钉棺呢,去瞅一眼吧。”有人拉着侄女的手往棺前领。侄女见状赶紧缩回了手,“大姐,我这两天老做噩梦,身子虚,不敢往跟前去凑。”那人也不坚持,放手跟侄女唠起了家常。几句话后,侄女就眉开眼笑地说起了她的小孙子。
我叹了口气,侄女的眼泪是给活人看的,不是给我。
我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攀上树梢,看着脚下的人们忙活。这一切都与我有关,又似与我无关。炒菜师傅只专注于锅里的青椒黄瓜;放桌子的力气都放在桌凳上;刷盘子的眼睛只瞄着装水的大盆;卖西瓜的只是想赚活人的票子;唠嗑的人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,没有一句与我有关。就连这站在树梢上的影子,也不再与我相关。它已脱离我、舍弃我。
我又想,究竟是他舍弃我,还是我舍弃它?它已不是我,那我又是谁?它不清楚,我更不清楚。
我又想起我的婆娘。我婆娘死的时候,还没我这样的福气,她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。她走的时候,正是青黄不接的节气。我们的大儿子刚上小学,小儿子还在吃奶。这婆娘狠心啊,撇下四儿一女就走了,把烂摊子都留给了我。
一晃儿,我婆娘都走五十年了。
生下大儿子,她就常常说肚子疼。走的时候,肚子胀得老大老大的。现在看应该是肝病。那时候家家都穷,没钱看病,生死都由命。
村里人心眼好,东家给把米,西家给把面,帮我把日子捋顺。我小儿子是吃百家奶才活下来。
我就这么一天天熬着。熬到他们长大成人,娶妻生子,我也老了。
侄子把我领到他单位看门,我成了村里*一代打工仔。“仔”还算不上,那时我已经当了爷爷。
在侄子单位一干就是二十年。这二十年是我很享福的日子,吃穿不愁,还有工资。虽然工资不多,但在土里刨食的老伙计们眼里,我已是城里人了。
每次回家,我见到的都是笑脸,听到的都是奉承,那是衣锦回乡的感觉。儿子们都争着找我吃饭,孙子们也爱围着我转,因为我给他们压岁钱。天伦之乐不过如此,我无比满足。
再硬朗的身体,也抗不住岁月的锈蚀。七十五岁那年,我在门卫小屋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瘫坐在椅子上。我知道,我的身子骨不行了。
回村前,侄子千叮咛万嘱咐,不管在谁家养老,这些年的积蓄都不能全拿出来。
我选择在老三家养老。给老三盖了砖房,买了拖拉机,我的口袋就空了。我知道侄子说的对,可哪个父亲能忍心看儿女受苦啊?
儿孙对我也不错。那几年,我过得也算顺心。人老了要求不高,有口热饭吃,有铺热炕住就行了。就是我没钱了,心里总是慌,也有点气短。
有天晚饭后,我又一次头晕目眩。倒地之前我就知道,这回病得不轻。
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。但意识是清楚的,我能听见老三和他媳妇说话。
老三说:“抢救吧,爹还有两天就过生日了,咋也得让他过个生日。大夫都说了,50%的成功率。”
老三媳妇说:“咋抢救,上嘴皮儿一碰下嘴皮儿就能抢救了?钱呢?你不给房子起脊了?你不买播种机了?你儿子不娶媳妇儿了?”
我又被抬回了家。
活得太长久也没啥意思。看着身边的老伙计一个一个离开,我并不害怕。只是我还有个大心愿没完成,我还想等等。
我很好的女儿丢了。她撇下一双儿女不知所踪。这些年,我一趟一趟地央求儿子们带我出去找,都找不到。
一想起女儿,我就吃不下睡不着。这些年眼泪流了有一缸。这傻孩子,咋就不知道给她爹来个信儿?她到底在哪啊?
倒下的那一刻,我心里想的还是这个女儿。为了这个,我在炕上水米不进地躺了三天,也不肯咽气。我想她,惦记她,她是我手心上的肉啊。
人争不过天,我终还是咽下了很后一口气,带着遗恨离开了世界。
鞭炮噼里啪啦响过,出殡时辰到了。
我活得太久,已没有兄弟姐妹为我送行。四个儿子在棺前一步一磕头,没话也没泪。老爷们不会轻易掉眼泪,我婆娘走时,我也没哭,倒是人后掉了些眼泪。大儿子也老了,一跪一起都比别人慢些,我有点心疼。
四个儿媳在棺材后哭得惊天动地。她们多是干嚎,没掉几滴眼泪。老话说,“隔层肚皮隔层山,隔层骨肉不相连。”我不怪她们,我也没拿她们当亲闺女。
要是我女儿在,她会真心地为我哭一阵子,也会想念我一阵子吧?肯定的。可她在哪啊?我死了,谁还能去找她?唉!这个孩子,让我死不瞑目啊。
抬棺的人在唠嗑,于家老二说:“怪不得说人死沉死沉的,死人是真沉啊。这老爷子也就一百多斤,扛着咋这么重?压得我膀子疼。”李柱子说:“这哪是一百多斤的事?棺材沉啊。还有这扛木,都是从树上新砍下来的,水分足着呢,能不沉吗?”李大军说:“我们都没觉得沉,咋就你嫌沉?你小子是不是昨晚在家累着了?”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。
白事先生看了他们一眼说:“别笑。就算是喜丧,也不能乱说。”他们不笑了,继续唠闲嗑。
我就希望有人真心为我哭几声,证明我这辈子没白活,到底也没听到。
细想想,我也就想通了。我都活了八十多岁,该死了。本来就是喜丧,没啥好哭的。
他们终于把我埋进土里。从此,这四角的红棺就是我的家。人间,我永远回不去了。
我跟着送葬队伍又回了家。我还想看一眼我的孩子们。
人们吃过喝过都各自回家了。老三媳妇数完礼金,捅捅躺在炕边的老三,说:“够买播种机了。”老三嗯了一声翻个身睡着了。
我突然又有点后悔,不该回来这一趟。
都说人的死亡有两次,*一次是肉体消亡,第二次是被人遗忘。过了今天,我便是真的死了,这人间也真的与我无关,都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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