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城更梅城
迄今为止,我三次上梅城,感觉一次比一次更有意义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,厂文协去建德开笔会,八人一早赶到西站,坐县际班车,走缠绵于钱塘江两岸的省道,石子路又老又窄,风景却是绝佳,尤其深秋,窗外山色绮丽,百看不厌。从杭州到建德紧赶慢赶也得五个小时,但不觉漫长,眼眼都是“风烟俱净,天山共色。从流飘荡,任意东西……”的意境。
到达建德的第二天午后,我们上梅城。记得途中有段老路,两边是高大挺拔的水杉树,针叶金黄,在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芒,像是为我们打开严州府的大门,夹道欢迎。我们下车不到个把小时,就把正大街、府前街、西门街和总府街都逛了个遍。这听上去好生热闹,其实就是个两十字街,不长,街面陈旧,店铺稀零,只为当地人开的,几乎不见游客,几家店主聚在一起玩牌,对不速之客漫不经心。我找到一家新华书店,虽小,却觅得几本好书,甚是欣喜。于我而言,一个有新华书店的地方,都是值得尊敬的。
我们拜访澄清门,登上门楼,顿觉江面辽阔,三江欢聚,汽笛声里,江船犁出满江淋漓波光,浪得实名。南峰塔北峰塔令人神往,因为时间有限,均不得亲近,正应了那句“得不到才很是牵挂”的俗话,不免心心念念。临江的门楼上有联曰:“层楼览尽贰重翠,古城独开半朵梅。”我理解“贰重翠”,却不懂“半朵梅”。领队指是城墙尖,我半信半疑。回望梅城,正大街上两座牌坊清晰可见,一座是建德侯孙韶的,另一座是先忧后乐范仲淹的;存在于岁月之外,仿佛古已有之。有谁嘀咕:“严州府就这点花头?”又有谁回应:“多着呢,都在地下,如严冬之笋。”我们在江边徘徊复徘徊,想看黄昏江景,却因赶末班车而不得不放弃。
第二次上梅城,是本世纪初,市作协小说笔会安排在梅城,也是深秋,住在紫翠楼。故乡重游,很亲近的方式,就是狠狠地又逛个遍。我有些新发现、新感触:街上多了些游客,也多了些“对外”的店铺,新华书店还在,找了几本大地方缺货的小说集。下午照例去江边,又发现江边漂满了水葫芦,过去骗猪的口食,如今无人问津。“漂泊”是它们的命运,在哪儿都活得风风火火,开得艳艳丽丽,倒是潇洒人生,令我汗颜。我们下到江边,摘了几株回宾馆,却找不到盛放的器皿。傍晚,我们又上澄清门楼,夕阳下,三江秋水的褶皱里,满是霞色,仿佛铺满了层层金泊;挟持三江的南北塔,矗立在烟雾缠绕的群山之巅,越发伟岸。此时此刻,天色、山色和江色融为一体,直叫人如梦似仙,忘却身在何处,总算是弥补了初次的遗憾。
更有甚者,吃过晚饭,天都黑透了,大家依旧兴致勃勃地锦衣夜行,穿过灯火零星、行人稀少的正大街,在同一天里第三次上江边。只有上了门楼,凝视天上的繁星,凝视漆黑一团的江水,凝视隐没在夜色中的山峦和鳞次栉比的古城,我才觉得拥有了真正的黑夜。夜有各种各样,但我独爱这一种:没有亮灯工程,没有失眠的人间,仿佛江心流淌的不是江水,而是深秋的夜色。白天所听不见的流水声,此刻让寂静成为真正的寂静;而寂静之外,便是我们的笑声。我忘了大家为何而笑,只记住那样的笑声,发自内心,也正因为我们的笑声,令江边更寂静。
我们回到南大街,兴致不减,想找个茶室坐坐,是文化人孵的那种,却找不到,只找到供老年人消遣的“老而乐”大众茶室,也行,大家泡杯茶,围席而谈。茶室中有位老人,得知我们是市里来的作家,在梅城采风,本地人的自豪感顿时爆棚,热情地没得商量地介绍起严州府的历史典故与趣闻轶事,龙山书院、乌龙山玉泉寺、方腊起义、梁山好汉与之对决、九位好汉战死乌龙岭......等等,除此之外,我对梅城的由来、五加皮、严州豆腐包等也有了清晰的观念,正是与君一席话、胜读十年书,顷刻之间,梅城在我心中开疆辟土,壮大了许多。
这次笔会,让我收益非浅的,还有乘一叶扁舟,渡到彼岸,攀登了南峰塔,又圆了一个梦。禅林始创于唐,几经毁建,几经沧桑,仅剩此塔,也算是历史的见证,你瞧塔顶上灌木丛生,足见砖石虽坚,岁月照样能将它化作软土,更何况血肉之躯,不禁感慨人是何等渺小。我们登上塔顶层,极目天下,三江尽收眼底,熙熙攘攘的万物不过蝼蚁。塔中大殿供有陆游、杜牧、范仲淹等塑像,他们都曾经在严州做过地方官员;就又另作别论了,人这种动物,很大的是人格,而我更想不到这梅城庙小菩萨大,历史文化底蕴之深厚,才是古城的基石。
从南峰塔下来,我们乘舟过七里滩,两岸峻山叠嶂,仿佛一折折屏风,上面满是国画大师也望尘莫及的墨宝,一折折地向我们展现;山色层林尽染,秋天的鸟群就像某个过路云所投下的阵雨,忽儿从天空落没在山怀里;而偶尔遇见到山弯里的小山村,在一棵老村树背后,亲切得就像外婆家。那种让人心底潮湿的感觉,是别处体会不到的。这儿有“小三峡”之称,但“三峡”的意蕴仅限于惊险,而这儿,除了惊险,更具江南特有的“渔歌唱晚”的情调,叫我们卸下城市的心灵负荷,乐山乐水乐无我。只有过来人才懂,什么才叫风景!
今年春三月,我有幸又上梅城,坐高铁不过半小时,下车就有些瞠目结舌,一眼望过去,梅城又大了许多,造旧如旧的修建,让老街有了我心目中的模样,完全是严州府再现,游人如过江之鲫。老规矩,我照例把几条街逛了个遍,只见沿街都是精制而又古色的建筑,又多了几座牌坊,还有胡家老宅,浙大西迁的办学旧址和竺可桢故居,严州状元府,严州府古城楼……正如初见梅城时文友所预言的,那些被岁月湮没的,如今似雨后春笋,在古城的大地上,破土而出,呈现在我们面前。无论是加宽加固的沿江古城墙,还是重建的龙山书院和范公祠,不会忘记的,永远都不会忘记。对了,那家新华书店还在,虽小,却顽强,我不禁会心一笑。
我们逛到府前街时,刚巧碰到知府大人出来巡街,却不知是陆游,还是范仲淹,虽是游戏,却让人顿生几分感慨,只可惜没有百姓拦街喊冤,少了些曲折和故事;但想来有这样的地方官,也是无冤可鸣吧。而有意思的是,这次上澄清门楼不同寻常,是在上午,阳光明媚,春水荡漾,绿如蓝,又是一番不同景色;渡口停了,水葫芦清了,一帆光影,无尽风月。古城墙如今一直修到东门头,漫步向东,间或下到江滩公园,所到之处都有春风蘸了江水拂面而来,说不出的惬意。与同行者侃侃而谈,我竟辜负了满江汪汪的眼波,转眼即逝。
有种强烈的感觉如钱江潮,一潮潮地冲击我心,如今的梅城,比任何时候都更梅城,现代文化与历史文化紧密相融,接地气,通文脉,就像在三都渔村用中餐,吃的都是历史,都是文化。用文化铸魂,缄默千年的古城,正在向世人娓娓道来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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