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着
连翘五十多了,个子不高,瘦长的瓜子脸,下巴颏儿长着一堆肉芽儿,这是腮腺炎肿了脸破了之后留下的印记。头发稀稀疏疏又有些黄,抓成一个细短的马尾,蓬着拖在脑后。看起来有些疲沓,其实她是个极干净利落的人。看看她收拾的屋子就知道了。
她的屋子和我家在一个单元楼。闲时我们就互相串门儿。周末上午,闲坐在家,忽觉胸闷气短,推窗吸气,见邻居连翘正在楼前晒被子。她抬头看见我说,“好些了?出来呼吸些新鲜空气!”
我回道,“胸口难受,觉得快要死了呢。”
她立马打断我,“呸!呸!呸!好好的动不动就说死,不吉利。快不要瞎说,赶紧下楼出外面来。”边说边招手。看我没有下楼的意思,越发急得叫喊着。
“走——我陪你出去。”她吼道。
也好,出去走走!在家里吸氧确实不如去外面树林子好。
树林子就在村庄的西边,一条小溪穿林而过。林子里高大的杨树密密匝匝,榆树、柳树穿插其间。低矮的不知名的小灌木、种类繁多的山花野草铺满了整个树林。
沿着小溪边窄窄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向前走去,呼吸似乎比之前好些。
连翘边走边说,“你这是小病,小病。心情要好!你看俺们村里的福堂,得了癌症从省城一院拉回来眼瞧着死了。他哥哥跑过来喊他:福唐!福堂!硬是把他叫回来了,真的!你不要不信!要信自己能好!”
这个我信,人若有了活下去的信念,心情好些,或许真的就活下来了。就如邻村的一个人,胃癌患者,医生告诉她已经转移了,回吧。她回家后高兴地告诉别人说自己的病转移了。转移了就是好了,那个坏东西就走了。电视里不都是这样演吗?转移就是走了。之后病竟真的好了。有一年老伴儿偶然遇到她主治医师,得知病人还好好地活着,医生有些不敢相信。再三询问确认确实是活着,竟高兴得眼泪哗哗地握着她老伴儿手不放,非要问出怎么好了。只是他也说不清,说可能是天意。
生活中这样的事也不少,要相信自己能行似乎就真的能行。而我生病之后老是胡思乱想,常常翻书或上网查医治方方。连翘就笑我书生气,看得书多了反把自己吓坏了,不如她不识字好。其实死我倒是不怕,就怕半死不活,啥也不能干。一个成年人,整天只能躺着,连走路都不敢快点走;说话也不能大声说,高声说几句话都胸闷;睡觉无法正常睡,连翻身都要心慌:这能是个正常人,能过正常生活吗?
连翘看到我沮丧的神情,又安慰我。说自己也是几次死里逃生。
她的家在山区,背靠大山,山高坡陡,以种地为生。山间药材多,地黄、黄芩、柴胡、连翘甚多。靠山吃山,人们除了种地就刨药材。她家也一样,靠着几亩地和山间药材过活。
她是母亲去山里捋连翘时生的。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,怀着她在山林里捋了半个多月连翘。每天早早出门走七八里路进山,归来时背回半袋子连翘卖钱。有一日精神好便多捋了一些,不料竟背不动袋子了,可又舍不得丢掉。平日里相跟着人,有人帮忙替背一程,可那日偏偏落在别人后面,只好自己背着回家。半路上一不小心踩到了碎石子滑倒了,连翘也着急着来到了这个世界。母亲用石头砸断了脐带,抱着她拖着那袋子回家,一进门就瘫倒在地上。
她还不足月,又是生在山里,从小瘦弱多病,家里孩子多,大人忙于生计也顾不上管她,七岁了还不会走路。连名字也是随便叫了个“连翘”。大名李云英只在户口本上写着,几乎没人叫过。
那年冬天她得了病,不能吃又发烧,一个月也不见好,瘫软在炕上。没钱治病,家里人对她也不抱活着的希望,她活也好死也好,不会走路说话也说不清,乡村人家谁家也不待见这样的病疙瘩。后来甚至准备了死后裹她的秆草,夜里把她随意丢在地下秆草上。她半夜爬起来喊母亲说,“娘,我想喝水。”母亲才把她重新抱到炕上。
别人以为她一辈子就那样了,她个子不高,人又瘦,脸色也不好。觉得活几天算几天,谁能想到能活成人?可她偏偏活了下来。兄弟姐妹们都比她强壮,家里人便不在意她。别人上学,她只在家烧火煮饭喂猪。山里风吹日晒,她的皮肤变得黑红,仿佛是从高原上下来一般。
等到结婚的年纪,别人看她又瘦又黑又没有上过学,只给她介绍家境不好或者是年龄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。她选了现在的丈夫,图他人高大威猛。只是丈夫老牛家里穷还有后娘,啥也不肯给老牛,结婚时连新被子也没有。婚后第三天,婆婆给了他们一口锅两双筷子就算是分了家。
她不怕吃苦,天天跟着老牛去地里没命地干活儿,家里又养了几头猪,日子过得越来越好。夏天里锄草完了又寻猪菜,捥玉谷、灰灰菜、苦菜,捋杏树叶、杨桃叶。冬天里为省煤炭到处去拾柴禾。抗着、拖着、挑着,把小院子外面垛成了一道柴禾墙。闲时缝补衣服,纳鞋垫,做布鞋。怀了大儿子时也不闲着,天天上地。
家里好起来又怀了孩子,按理说该歇歇了,连翘也不肯。直到临产前一天,她还和老牛一起去碾面。半夜肚子疼,以为是吃坏了。等到疼痛难忍,才想到快要生了。老牛慌忙叫了接生婆,可是一天多过去了还是生不下来。连翘疼得直哭,在地下乱走乱串;接生婆在地下急得直转,口里念念叨叨一直祷告;老牛在门外一锅烟接一锅地抽,一点也使不上劲。眼看着又要过去一天了,还是生不下来。邻居们都劝他们还是去乡里的医院,不然大人和孩子都危险。着急了快两天的老牛才去找了邻居开着了拖拉机把连翘送到医院。
若是迟去一点,大人孩子都很难保住了。她的孩子是立生的,产后又出血。不过,后来连翘总说自己命大,不该死了总有救。
连翘儿子才两岁又怀了女儿。她再也不敢大意,不再扑命似地干活儿,也慢慢懂得心疼自己。院子里种着一畦一畦的黄瓜西红柿茄子青椒豆角,她变着花样做出菜,偶尔做饭时还要在汤面里荷包几个鸡蛋。以前舍不得吃的大冬杏、蟠桃、李子也会买了吃几个。人们说,她会享受了。可哪里知道她把院子里好多菜送给了邻居,买来的稀罕零食大多也让来家里玩耍的孩子吃掉了。她说这是积德,对孩子好。
我和她做了邻居时,她的儿子刚刚准备结婚,攒了一辈子的钱为儿子买了新房。初见连翘,见她眼睛细长向两边斜垂着,有时候两道眉毛不知怎么就蹙到中间,说话又快又喜欢盯着人,走路如风一样。买房、装修,连翘一个人忙里忙外,几乎不见老牛和儿子帮忙。她力气大,一袋子涂料扛起来就走,一点也不含糊。每天笑嘻嘻地忙乱,完全不觉得累。有时我们邻居们让她歇歇,她总是笑呵呵地说,“不累”。
不过娶了媳妇有了孙子的快乐很快就消失了。
连翘的儿子没有固定工作,到处打些临工。媳妇是城里人又在一个煤矿上看仪表,算是合同工,总觉得嫁过来吃了亏。刚刚生了孩子就躲在娘家不回来。儿子几次去接,媳妇就说让连翘和老牛走了才回。连翘不愿意,怕媳妇一年到头不回家又赶她们老两口回老家是想卖了房子,到头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。儿子也不愿意落得赶走爹娘,只好拖着。一拖就是六年。连翘养着孙子,万般娇惯。只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儿也摘下来让孙子玩。
这个孙子脾气不好,一生气时就揪连翘头发。连翘只是说不敢不敢也不拿开孙子的手。有时扭掐连翘的胳膊,也不躲闪。夏天时,我常常看到连翘的胳膊上一块一块的淤青,全是孙子掐的。天底下的奶奶大概有很多都会娇惯孙儿,可像连翘这样任孙儿打打打的也不是很多。
我和连翘在小路上边走边聊,听她说自己和别人的故事,琐琐碎碎的事情,鸡零狗碎的种种,已经几乎可以背下来的小典故,不觉已是半日。她边走边采一些野草,说可以治我的病,看她握在手里的灰箭草、莎草、芦根,心里感动又想落泪。她一看又吼道,“少心烦,又不是要命病,还两眼泪。”我一下笑了,她也笑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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