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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荷塘】花痴(小说)

来源: 北方文学汇 时间:2022-04-21

【一】

若干年前的一个夏日的黄昏,六叔亲眼目睹“晚霞烧满天”的情景。

那天下午,六叔站在孟村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,目送着兰花父女俩坐在咿咿哑哑的牛车上消失在村路尽头,回过神来,见一轮鲜红如血的太阳斜挂在西天,散淡着微弱的光芒。

六叔垂手直脖酸酸地呆愣着,见那轮夕阳一点一点隐没在远处的西山里,余辉却浸红了西天的云层,继而头顶的云也被浸红了,不一会功夫,整个天空都是血色的云。

六叔听老辈人讲,要是晚霞烧满天,天气将会变坏。他怔怔地望了一会儿,惴惴地返回到村里。

果然,六叔这晚辗转反侧,至下半夜时,就听远处天边有沉闷的雷声,他急忙爬起来来到院中,见天空漆黑如墨,没有一丝儿光亮。风慢慢大了,摇拽着院中的几棵榆树,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。那风越刮越大,越刮越猛,像带着什么愤怒,或耍什么威风,要与这小小的孟村过不去似的。闪电不时地撕开乌云,白森森地划亮了整个村子,雷声随即在头顶猛烈炸响,暴雨就像决了堤的水倾泻而下。

孟村孤零零地飘摇在这狂风暴雨之中……

大雨昏天黑地下了三天三夜,到第四天早晨,太阳又好端端地挂在天空,暖洋洋地照着泊在水泽中的孟村。

十几间泥土房被雨水泡软了,塌陷在涛涛洪水中,抽穗的玉米齐崭崭仆倒在田埂上,吐蕊的棉花耷拉着棉桃,枯黄的枝头可怜巴巴地向孟村人招摇着。孟村人哭爹叫娘,一片狼藉。

【二】

若干年后,邻村的春花嫁到孟村,孟村的二麽娶了春花做了媳妇。

春花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闺女,嫁来孟村那天,孟村人都跑到二麼家看花轿。

大红花轿刚在二麽家院子里落定,孟村人挤满了整个院子。喜娘把轿帘一掀,着一身大红褂子大绿裤子的新娘便姗姗走下轿来,一双毛毛眼往人群一瞥,全院子的人呼吸都凝固了。

六叔拥挤在人群中,踮着脚尖呆看着。当春花那双毛毛眼掠过他的脸面时,他身子猛地一颤,失声叫道:“兰花!”叫声却堙没在熙嚷的人声里。

鞭炮声霹哩霹啪地响着,震得整个孟村都跟着摇晃起来。

村里尚未娶上媳妇的光棍汉前呼后拥地挤进洞房,打闹着,嬉笑着,有的趁机在新娘胸前乱摸一把。

巧嘴阿五泥鳅一般滑到二麽娘面前,要了两包纸烟,拿一把系着红绳的红筷,就去捅那红窗纸,嘴里嚷道:“戳快养快,养儿做元帅。”嘴里说着喜话,左手握筷,瞄准洞房新床,右手在筷屁股后猛地一打,筷子“嗖”地一声捅破窗纸飞进洞房。筷子散落一地,偏偏就没有一根落在新婚的床上。

二麽娘见了,立时就阴下了脸,巧嘴阿五也一下懵了,随即眼珠一转,嬉皮笑脸地说:“红筷落地,子孙满院。”二麽娘转怒为喜,用指头戳着巧嘴阿五的额头:“你这耍贪嘴儿的。”又抛过一包烟,巧嘴阿五喜滋滋地接了。

午夜,客尽人散,月上中天,孟村又卧在静谧的夜梦里。

二麽家那通红的窗纸上,羞答答地映照着两个相依相偎的身影……

【三】

掌灯时分,六叔从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趑趄着返回自己的小屋,没有点灯,摸着黑和衣躺在木床上,闭着眼睛静静听风吹过屋顶毛草发出的丝丝声响,混沌的脑子却渐渐析出若干年前的事情来。

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,晚霞似火,映红了整个孟村。在田地劳作了一天的庄嫁人踩着碎步走在返回村子的小道上,三五人家的烟窗飘出懒懒的炊烟,有几位女人扯着嗓子喊着自家的孩子,闲了一天的狗也开始狂吠起来。

这时,兰花出现在六叔家的院子里,泪着一双毛毛眼朝六叔发愣。

六叔一惊,忙问:“兰花,出了什么事?”

兰花泪就簌簌落下了,身子一抽一噎地说:“我要走了,爹要我和他一起走。”

六叔慌了神,拼命摇着头:“这是真的?这是真的?”

兰花只是流泪,不言语。

六叔松开兰花,趷蹴在地上,闷声闷气地说:“你走吧,你走吧!”

兰花仍流着泪,从对襟褂的怀中掏出一个红布包,一层一层打开,里面是一副银手镯,哽咽着说:“这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,嘱咐我要将这副银手镯送给很疼我的人,作为定亲之物……现在我就把它送给你。”兰花说完,转身跑了,跑了几步,又回头来喊:“六哥……你要等着我!”

【四】

日子,在庄稼人手中悠闲地流淌着。

春花的肚子还如初嫁时一样,扁扁平平的,没有一点生动的迹象。

每每春花低头走过村子时,总能听到背后有女人叽叽咕咕的议论声。这声音,宛如毛毛虫一般爬在背脊上,奇痒痒的,春花禁不住打起一个寒颤。

二麽也总拿着一双阴忧的眼睛盯着春花的肚子发呆。

二麽娘也耷拉着眼皮,不肯搭理春花。

春花自己也忧心忡忡,焦急地对二麽说:“咋搞的呢?怎地就不怀上呢?”

二麽没好气地说:“谁知道?村里人都说我找了个不会生蛋的鸡,要我离了你呢。要不,就会辱没祖宗,断了我家香火!”

春花听了,一股凉气顿时从脚底窜到头顶,冷笑一声:“离了我?还不晓得谁有毛病呢?老娘我可不是软面团,想捏圆就捏圆,想捏扁就捏扁,没个说法,想离了我,没门!”

春花非要二麽和他一起到医院查查,二麽死活不去,说:“要去你去,别丢人现眼的。”

春花真的一个人去了医院,一查,春花生理发育好好的,一点毛病都没有。

从医院回来,春花就对二麽喊着:“就是你有毛病!”

二麽不相信,大喊道:“不可能,不可能!”

气壮的春花见丈夫这个疯样,心就软了,流下酸酸的泪,扶着二麽进了屋。夫妻向隅,一夜没睡。

春花似乎比比前更加憔悴了,一张俊俏的脸上爬满了细细的皱纹,像风干过的山芋皮,全没了少妇应有的娇艳和妩媚。

二麽也整天耷拉着脑袋,干活像丢了魂似的,总丢三落四的,嘴里不住胡言乱语:“我对不起祖宗啊!我不孝,我缺德!”

春花背地里不知跑了多少江湖郎中、抓了不少土方子,用瓦罐熬成汤,逼着二麽一碗一碗地灌下去。

两个人折腾得半死,春花肚子还是扁扁平平的,像冬天里的田野,没有一点生气。

春花有点儿泄气了。

【五】

自从那天看了一眼春花后,六叔眼里总挂着一种悠悠的情丝儿。

若干年前,六叔家隔壁破庙里住进了一个姓木的老头。木老头以锔锅为生,身边还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儿,叫兰花。木老头白天走村串户锔锅补盆,兰花则在破庙里看门,父女俩相依为命。

兰花长得很瘦弱,一双毛毛眼显得特别大,望人总楚楚的,叫人生出一份怜爱来。

那时,六叔也十多岁,整天和村里一群孩子疯玩,爬树掏雀窝,下河摸鱼虾,上坡打猪草。

兰花总是站在破庙前,怯生生看着他们玩。村里小孩欺生,常恶作剧般地把兰花的衣服上抹上泥巴,把她的头发挽起来,扎两个翘角辫。兰花吓得一动不动,站在那里一个劲地哭。那些小孩就朝她挤眉弄眼,然后哄笑一声远远地跑开了。

六叔看不惯他们欺生,总护着兰花,久而久之,村里的小孩就不敢再欺负兰花,便恨恨地喊:“你们是一对儿!”六叔便涨红着脸追赶他们。

渐渐地,六叔只和兰花在一块儿玩。他们一起钻草堆捉迷藏,一起上坡打猪草,一起下河捉鱼虾,坐在长满的芦苇的灌河边,看河上的帆船来来往往,站在高高的沂河堆上,听沂河水汹涌澎湃……

【六】

忙忙碌碌中又是一年。

春花肚子依旧是瘪瘪的。二麽娘就憋不住心事,常拿白眼朝春花翻着,摔碗掼碟,不给春花好脸色。春花这个气呀,心想:怪我吗?要怪就怪你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。所以,她也常常梗着脖子不答理婆婆。二麽娘见春花不生崽还这样古怪,心里就更来气了,压着嗓门狠狠地骂,春花忍气吞声憋着没发火,心想:家丑不外扬,你可别逼急了老娘!

那一日,天刚麻麻亮,二麽娘起了个大早,拌食喂猪,拿着棍子敲打着猪食桶,边敲边狠狠地骂:“死猪,挨千刀的!你咋就不能生个崽来?你要是能生个一柞长的崽,老娘我手指头燎四两肉让你捣鼓!”

春花睡在床上听到了,泪就浸湿了枕巾,猛地一掀被子跳下床,披头散发倚在门楣上疯疯地骂开了:“到底是我这块鲜地不长庄嫁,还是你家臭种子不发芽?是驴是马,咱们拉出去溜溜!”

二麽娘兀自一惊,直着脖子听春花高一声低一声地叫骂,扭头见二麽瘟鸡似的蹲在门槛上,就不作声了,自顾低头捣鼓那猪食桶。

春花越骂越伤心,眼泪鼻涕都出来了,挂了一脸,滴滴拉拉往下淌着。

春花骂累了,一屁股坐在石碌磙上,干嚎起来,嚎得全村人都起鸡皮疙瘩。

春花痛痛快快骂了一早晨,骂也骂累了,嚎也嚎够了,低着头在石磙碌上干做一会儿,弓着身体回了屋,“呯”地关了房门。

二麽生怕春花想不开,拿根短绳挂在房梁上,在房门外使劲地撞门狂喊着:“春花,开下门!春花,开下门!”

春花憋住气,不想理二麽,二麽仍不停地撞,春花被撞得心烦意乱,猛地拉开门闩,二麽不及防,一头砍了进来,头“咚”地撞在对面的墙上。

春花见二麽那副狼狈相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二麽揉着头上的疙瘩,呲着牙说:“春花,你没事吧?”

春花没好气地说:“有你娘大头事呀!”

过一会儿,春花对二麽说:“我们和你娘分开过。”

二麽盯着春花阴郁的脸,点了点头。

【七】

六叔坐在自己的小屋里,手里攥着那副银手镯凝视着,眼前依稀是若干年前的事情……

春去春回,六叔和兰花都长大成人,艰辛的生活没有压垮他们的身体,粗茶淡饭滋润着他们青春的肌肤。一个长得高大健壮,一个生得眉清目秀;一个憨头憨脑,一个楚楚动人;一个挑得五百斤粮食不弯一下腰,一个锄得了一亩半垅不歇息。

他们仍然呆在一起,但都有一层道不清说不明的心思。他们互相期待着对方说出来,但谁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。

孟村人看不惯,每每看到他们走在一起,常摇头叹息说:“都老大不小了,还天天粘在一起,想成亲,又不请媒人,伤风败俗的。”

这议论就传到了木老头那里,木老头就死活不让他们来往。

春花那天虽然痛痛快快骂了一通,哭了一通后,心里舒坦不少,但看见别人家抱儿拖女热热闹闹,心里仍不是滋味,觉得自己家空荡荡的,没有一点生气。想得急了,忍不住就朝二麽发火:“你还算个男人吗?”

二麽本来就觉得自己窝囊,经春花这么一骂,就更抬不起头来。

那天晚上,两口来了兴致,亲热了一番后,春花用手戳着二麽的下身说:“中看不中用的东西!”一句话噎得二麽没吭声,心里恨不得一跃而起掐死春花,但这只是一瞬的冲动,霎那间便像子夜昙花一样蔫了下去。

二麽干坐一会儿,就把嘴贴在春花的耳朵上,压着嗓门说:“要不,你找个男人生个崽?”声音弱如蚊咬,春花却听个明白,一骨碌坐起来,盯着二麽的脸,厉声说:“你再说一遍!”

二麽瘟着脑袋不作声。

春花拧着眉说:“自家的地让别人去种,你一点不心疼?”

二麽也不朝春花望,低着头嘟囔道:“有个崽,好歹也姓咱家的姓。”

春花冷笑一声,说:“你说得到轻快,我脸往哪儿搁?再说,找谁借种去?”

二麽嗫嚅道:“村东六叔他……”

春花鼻子一擤:“你说谁,那个老光棍?那个花痴?他不是你叔么?”

二麽说:“我们早出五服了”。

春花黑着脸不理二麽。

二麽见春花不答理他,突然翻身下床,跪倒在春花面前,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央求道:“春花,我求你了,好歹请人生个崽、留个后啊,也算对得起祖宗了!”

春花听着自家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声,心里一阵心酸,跳下床搂着丈夫,也跟着呜咽起来……

【八】

夕阳隐没在地平线后,黑暗就悄悄吞没小道的尺头。六叔轻轻叹息一声,刚要离开那歪脖子柳树准备回家,就听背后有人喊他。六叔回头一望,见是二麽。

二麽见六叔神情痴痴呆呆,搭着腔说:“六叔,又想那个小侉子了?”

六叔没有答理他,转身欲走。

二麽一把拉住六叔的长袖,挤着笑说:“六叔,今晚到我家蹲蹲,咱叔侄俩喝几杯。”不由分说,拉起六叔就朝自己家走。

到了家,二麽从碗柜里端出一碟花生米、一碗青辣椒炒鸡蛋、一碗油煎豆腐,拧开一瓶老白干,和六叔面对面坐着,慢慢地喝了。

两个人正喝得半醉半醒的当儿,春花推门进来,端上一碗烧好的鲫鱼,毛毛眼朝六叔嫣然一笑,说:“六叔,寒碜您了,没有菜,酒就多喝几杯。”

六叔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女人声音,眼皮一抬,身子就惊得直了,眼前笑迷迷的女子不是兰花吗?

六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叫道:“兰花,兰花!”手就搭在春花的肩上。

春花脸倏地红了,忙把六叔按坐在凳子上说:“六叔,侄媳陪您喝几杯。”说完,端起酒杯仰脖而尽。

六叔眯眼盯着春花,也举杯连干三杯,结结巴巴地说:“兰花,你……你,让我等……等得好……苦啊!”说着,就倒在春花怀里孩子般痛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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