坐在父亲身边
1979年,父亲刚结婚不久,我和哥哥还没有来到这个家庭。父亲从田里上岸,洗干净脚上的泥巴,把卷起的裤管放下,站在了讲台上面,这一站,就是三十几年。
79年的冬天很冷,北风呼啸着从山下刮过,屋瓦上、草垛上的冰柱有手臂长,尖尖地垂挂着,晶莹剔透,半个月都没能化掉。父亲感觉身体不舒服,去医院检查,查出有肝炎,但他舍不得花钱,仗着年轻力壮,只是听取老人的建议,喝了十多天砂糖水,就这样捱了过来。
其实,父亲大半辈子都在坚信,所有的艰难困苦,只要捱一捱,就会过去。他们忍饥挨饿,他们节衣缩食,认为只要自己少用一点,留给孩子的就会多一点,孩子们生活好了,这点伤痛又算得了什么。如今,我们已成家立业,却又流落外乡,他们拖着老弱之躯来帮我们照看孩子,他们觉得,自己的使命,就是减轻孩子负担,他们的信念,就是与孩子共担当,同患难。
可是疾病却像个满怀恶意的不速之客,总是让人措不及防。十一月底的周末,父亲说要回家一趟,他掰着手指跟我解释,新农合要缴费,田里的油菜要施肥打药,偏房的瓦片要检漏,姨父生日要做人情,顺便再去医院做一次体检。不料,这次检查出肝内有一处细小瘤块,县城医院以很坏的结果推测,给我打来电话,建议陪同他到长沙做进一步检查。
挂断医院的电话,有如剜心般的疼痛,恍惚间已是泪流满面。这些年来,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,父母就开始了担惊受怕,他们的一生,就是我们一路跌跌撞撞的弯弯曲曲。三十多年前,我们蹒跚学步,二十多年前,我们出门求学,十多年前,我们在外打工,他们都在牵肠挂肚的想念,这些年的聚少离多,这些年的漂泊寄居,大垅村,大垅村的父母,一直在我的影子里,不离不弃,相偎相依。
父亲弓着腰牵着我走路,父亲背着我穿过原野,父亲驮着我去入学,父亲骑着单车爬过青山界给我送学费,父亲手把手教我犁田浸谷种,父亲把行李递上车,站在路边成为一个黑点……
这些我几乎忘了的经历,这个时候都出现了,像一道一道浪花。大垅村的蓝天白云,大垅村的屋瓦村庄,大垅村的小桥流水,大垅村的竹叶婆娑,这个时候都成了父亲,一边温暖远去的场景,一边苍凉无尽的未来。
做完体检的第二天,父亲按照约定,匆匆返回了长沙。只是他神色黯淡,眼神空洞得像干涸的井,再也发不出光来。为了做他的思想工作,我跟他举例说,只是普通的肿块,要是良性的,就什么事情都没有,村里那个谁谁谁,前些年不也查出肝上有肿块,都七八年了,一样健旺得很。父亲依然一脸茫然,无助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,一脸落寞的看着我。我不忍去看他的脸,那张瘦削的脸,布满刀刻般的皱褶,头发灰白,像风车下面留下的一堆飞蓬。
湘雅医院的检查结果依然不尽人意,79年的那次疏忽,导致了现在的意外,父亲没有预料到,我们也没有预料到,只好等待着医院安排的手术治疗。病床上,他总是跟我埋怨空调的温度太高,其实,我知道他是闲不住,想出去走走。
中饭时,我跟父亲说,带你去外面吃吧。他迅速穿好衣服,然后巴巴地等我从护士台回来。这是父亲*一次穿睡衣,以前劝说他,但他总是不以为然,说乡下人没有这样的习惯,只是目前形势如此,让他不得不接受。
午饭后,父亲不想回病房躺着,于是我领他在医院的公园里散步,*一次离父亲这么近,我们坐在长凳上,冬天的阳光祥和温暖,像父亲的手掌。以前总觉得我和父亲之间有道沟壑,在我抚摸他的手掌,感受到掌上茧子的时候,所有的坎坷重现,所有的沟壑消失了。
对于我工作上的耽误,父亲很是内疚,他总劝我先回公司上班,说他能够照顾好自己。阳光下,父亲的形容像一只枯萎的蝴蝶,却十分安详,瘦削的脸,皱褶的脸,仿佛和这场疾病无关,只是他已经老去,老得只剩下疲倦了,但他不愿在我们面前表露出来。对于他的劝说,我只是笑笑,坚定地摇摇头,父亲无可奈何,只能接受我的陪伴。
坐在父亲身边,静静地看着他的侧影,他的背有些佝偻,这个卑微的农民,从来没有绚烂过,如蚁如蝼,现在又安静得如同一片等待坠落的树叶。但是从远古到今天,父亲永远是一座山,一座遮风挡雨巍峨挺立的山。
父亲也有他的为难和打算,他说,要是身体实在不允许,我就和你妈回乡下去休养,不需要你们多操心,要是身体还行,我们就留在这里继续帮你们带孩子,你们都已经成家立业,我也没有好遗憾的了。其实还没到论及生死,但他神情庄重而严肃,我知道,他总是怕给别人带来麻烦,哪怕是很亲近的人。对于生死,经过几天的思量,他已经看得很淡,一年两年,五年十年,都已经无关紧要,唯独放心不下的人,就是母亲了。
一直以来,父亲总是这样一幅坚强隐忍的形象。他的一生就像一本还未完结的书,真真切切,平平淡淡,有悲伤,有欢乐,伟大与卑微,坚强与软弱,善良与奸巧,坦荡与狭隘同在。父亲是主线,而我只是故事中的分支,在他的故事里,我读到了自己的影子。祖父晚年时,行动不便,父亲端屎把尿服侍终老,这是一种胸襟,也是一种担待,这种担待,父亲用行动延续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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